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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乐娣很庆幸自己没在这个家长大。
因为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孩子都多多少少的不太正常。
同父异母的姐姐自从上学后,再也没回过家。二姐极胆小,谁大声说话她都怕。三姐没有一点主见,但凡爸爸和奶奶说的都对。
奶奶当面骂徐秀梅,她还在一旁附和说骂得对。只有弟弟还好,没有因为家里的溺爱变得专横嚣张,只是性格太过软弱,受到一点点的委屈就会掉眼泪。
乐娣给他起了外号,叫郭黛玉。
当然,让乐娣最不能的理解的,还是徐秀梅。随着一天天长大,这种不理解就越发强烈。
是2007年的春节,全家到奶奶那边过年。一家十几号人的年夜饭,全是徐秀梅在张罗。乐娣和两个姐姐跟着打下手。
吃饭的时候,老太太在鱼腮里夹到一片鱼鳞,一下就来了脾气,当着一众亲戚的面数落徐秀梅。“你怎么做什么都做不好”,“人丑手笨”。后来干脆上升到人品有问题,说大过年的就想气死她。
乐娣听不下去了,说:“奶奶,你命可真大。这么多年都没被我妈气死。”
郭志强眼睛一瞪,说:“怎么和你奶说话呢?”
乐娣把筷子往桌上一扔,“你想怎么着?”
乐娣直盯盯地看着郭志强,看得郭志强心里发毛。他舔了舔嘴唇说:“大过年的不和你这小兔崽子计较,回去再收拾你。”
乐娣用鼻子哼笑了一声,夹起一块鱼放在徐秀梅碗里说:“妈,吃鱼。”
那一年,乐娣19岁。她第一次感到郭志强对自己的忌惮。饭后,乐娣帮徐秀梅洗碗。她说:“妈,你干嘛不和他离婚?”
“胡说什么呢?你爸就是好面子,爱在人前冲大个儿。”
“自欺欺人有意思吗?他们全家都瞧不起你,你看不出来啊?”
“我都什么年纪了还离婚?脸往哪儿放?再说了,男人都一样,再找个也不见得比他强。”
“你又不是没工作等男人养。一个人活不比天天看他们脸色强吗?”
“一个人?”徐秀梅怔了怔,说:“你懂什么啊,女人早晚有一天要嫁人的,一个人怎么过日子。”
乐娣看着她躬身洗碗的侧影,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。有些人被锁得太久,可能早已经忘记了自由。
郭家的孩子都考了上大学,唯独乐娣没有。
原本努力下,考个二本还是可以的。但是她不想。
高中毕业后,乐娣就跑去房产公司做销售。每次说起这事,徐秀梅就后悔没逼着乐娣考个大学。
乐娣自己却不在意。她说:“现在这个社会,能力才是重点。再说了,我从小就不在你身边,我要补回来。”
其实乐娣心里还有一个原因。她得守着徐秀梅。她怕自己一走,郭志强会变本加厉。
不过那几年,郭志强却变得温和了许多。或许是真的有点忌惮乐娣的强硬。或许,也是年纪大了。
那几年,他带不动毕业班了。干点什么都觉得累。每天回家就想躺着。如果不是超生,按他的工作能力,早升官做管理工作了,哪用一辈子吃粉笔灰。
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说起来,乐娣问他:“后悔不,为了要个儿子,耽误自己一辈子。”
“什么叫后悔啊,老郭家没留下根那才后悔。”
“什么根啊?人家第二个才轮到传你郭家的呢,而且是不是根还得另说。”
说起“郭黛玉”,那也是郭志强心口的痛。
儿子大学毕业就结婚了,娶了同学,上海独生女。女方家里动迁房就四套。
结婚的时候,婚房没用郭家出,但签了份婚前协议,不仅把财产分得一清二楚,还有一条是将来孩子生两个,不论男女,老大随母姓,老二随夫姓。
一向懦弱的“郭黛玉”自己拿了大主意,全签了。
于是郭家这历尽万难得来的“根”,能不能再传下去成了未知数。郭志强去上海参加婚礼的时候才知道,气得第二天就回家了。
郭志强喝了口闷酒说:“唉,时代不一样了。随他去吧。”
乐娣说:“所以我才问你后悔不呢?”
“行了,”徐秀梅在一旁说:“别没事怄你爸了。
“他谁爸啊,他我大姑父。”
那是2012年,乐娣不想承认,这个曾经剑拔弩张的家庭,渐渐有了一点古怪的温情
2014年,乐娣有了小积蓄,首付了一套房子。
郭志强说她:“你个女孩子家,着急买什么房子。那是男人的事。”
乐娣说:“我要是听你的,我就成了我妈,一辈子被你欺负。你看我弟妹多厉害,不拿男人一分钱,把男人压得死死的。”
郭志强被他气得说不出话。就是那一年,郭志强得了尿毒症,住院的日子,徐秀梅白天黑夜的照顾他。
三个女儿都从外地回来看过郭志强。唯独儿子没有,因为工作忙,他们只在视频上聊了会儿天。
出院那天,乐娣开车接他们回家。
一进门,徐秀梅就嘱咐郭志强上床躺着。可郭志强进了屋,却在床前站了半天。徐秀梅瞧见,走过去问他:“傻站着干嘛呢?”
郭志强看着床头空空的墙壁说:“秀梅,咱俩去补拍个结婚照挂在这儿吧。”
徐秀梅嗤嗤地笑着说:“都什么年纪了还拍那个,人家还不笑话咱们老不正经啊。”
乐娣在客厅听见,突然眼圈就红了。
受了一辈子委屈的妈妈,终于在这一刻尝到了爱情。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替她开心,还是心酸。
2018年,郭志强再次入院。
他坚决不让孩子去换肾配型。而事实上,他身边的孩子,也只有乐娣。
那天乐娣替换徐秀梅陪床。她坐在床边,给郭志强扒桔子。她说:“我给你讲,我是不会给你换肾的,要换喊你儿子回来换。”
郭志强躺在病床上,说:“唉,你虽然不认我,但就你和我最像。倔,还要强。
“切,你是因为强大才嚣张跋扈,因为虚弱了才学会温和,而我呢,是因为弱小才不得不坚强。因为强大了,才学会了宽容。你是小人作风,我是君子气度。我们才不像。”
郭志强边笑边点头说:“对对对,你是君子,我是小人。”
乐娣把剥好的桔子放在郭志强的手里说:“对什么对,快吃吧,爸。”
突如其来的一句“爸”,让郭志强一瞬愣在当场,眼泪窸窸窣窣地掉下来。
不知为何,乐娣也突然好想哭。是的,她好想抱着这个男人任性地哭一场,像女儿撒娇那样真正地哭一场。可是父亲病了,她要坚强。
三个月后,郭志强病逝。他没能等到一个合适的肾。
其实乐娣悄悄去做过配对,只是没成功。她就像不能理解妈妈一样,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。
这个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很糟糕的男人,根本不值得自己用健康去救他。可是她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。
也许,这就是血脉吧,没有理由又没有办法。
现在,她只有一个愿望,就是希望辛苦了一辈子的妈妈,身体健康。她要陪着她,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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